月色边缘

【大逆转裁判/亚双巴洛】难离

*亚双巴洛双人志完售解禁,全文2.7w字

*标题转引自词语“故土难离”,出自2001年上映电影《平原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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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离

亚双巴洛/玄克里/龙寿

 

 

 

||| 0 故土的橄榄枝

 

“亚双义。”

他梦到了有人在呼唤他。

抬起头,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寂静无人的道路中间。眼前一片昏暗,他的指尖冻得麻木,融化的冰晶压在他的肩上,小腿被积雪淹没,似乎自己也要马上融进这皑皑白雪中。

“……亚双义。”

他茫然地回顾四方,看到了漫天纷飞的鹅毛、家乡故里小溪边飘荡的芦苇,还有春日里洁白的棉絮,一层又一层,扑面而来,马上要将他埋在里面。他低下头,看到身后的两双脚印,其中一双是他的脚印,而另一双稍大。

他急切地抬起头寻找着另一个人。

“亚双义。”

又来了。

呼唤他的人带着清晰、优美却略显缓慢的英伦口音,他想向前走,却发现自己已陷在雪里,无法动弹。他意识到这是梦境,因为他拨开了身上的雪,发现自己穿着那件纯黑的帝都勇盟大学制服,那是他尘封的记忆,永远留在航船上的一道刻骨铭心的印记。

呼唤他的人是谁?

他拼命想醒来,只是手脚像被寒冰枷锁禁锢住,他动了动,想拔起深陷雪中的腿,致命的麻木顺着脚尖爬上来,他咬着牙弯腰,双手环抱着自己的大腿,想用力将它抽出,此时,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金属碰撞时的叮咚声,又如塑料挤压时的簌簌裂响,伴随着这种声音,脚下路面裂开,他猛然下坠,噗通一声掉进极寒的海水之中。

……

“亚双义检事!”

“!”

他头往下一掉,手肘撑住桌面,睁开了眼睛。

他按住太阳穴,让视线不再摇晃,发现有一名高大的刑警笔直地站在他面前,而他正坐在办公椅上,刚从一次短暂的沉眠中醒来。

他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往前靠了靠,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有您的国际信件!”刑警道,“还有,班吉克斯检事有话带到。”

刑警退出办公室后,亚双义整理仪容,看到了自己绯红的领巾,似乎依然没有从那个梦中醒来。他站起来,嫌弃地看了看那把椅子上高高的靠背,心想这坐着还不够蒲团舒服。一阵风顺着他耳边吹过,带着冰冷之极的温度,桌子上的资料哗啦啦往半空飞去,亚双义一把抓住那些散落的纸张,才发现自己没有关窗。外面是奔腾的烟云,放眼望去,看到风吹灰雾压出颠簸起伏的轮廓。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顺着呼啸的风卷进室内,将人冻得手脚冰凉,难怪刚刚做了寒冷的噩梦。自来到大英帝国后,他都没见过这样的雪,更别说身在岛国南部的家乡。亚双义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关上窗户,拿起桌面上的那封信。信件非常正式,和纸包装,火漆封口,信的左下侧赫然写着“帝都勇盟大学”几个小字;落款有力,出自一位熟悉且敬重的长辈之手。

他迅速地拆开信封,手肘一挥,不小心碰到办公桌旁边的国际象棋,兵带倒了卒,压向棋盘中间的后,将他与办公室原主人留下的残局破坏得彻彻底底。

只是没人扶起这些棋子,亚双义的身影像一把刀,插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愣愣地盯着手中的信,仿佛成为了没有生命的雕像。

 

||| 1 拙劣的模仿者

 

+

 

伦敦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样的大雪。

在他们出门时,天空下的是雪粒,就像半空中凝着了雪白的砂糖,一把一把地往下撒,只是从庭院走到马车的那一小段距离,班吉克斯的礼帽上已积攒了些亮晶晶的水珠。向着案发现场出发后,雪就越下越大,雪粒变成了雪片,轻飘飘慢悠悠地往下落。亚双义望向窗户,看着外面的雪纷纷扬扬,路上已经不见行人,越往城市的南部走去,建筑便越发矮小,橡树稀稀疏疏地立在大路两侧,枯萎的枝干无法承受住越积越多的雪,发出清脆的爆裂声,跌落到他们的马车顶上。

大雪阻挠了他们前进的速度,同样干扰着案发现场的侦查。当二人从检事局赶到案发现场时,雪还没停下,天已经微微亮了起来。

不远处,刑警支起一大片防水布,防止大雪继续覆盖案发现场。布下有一名金发的少女在努力顶起布料,将雪往后倒,在她脚边还有两名法医在扫雪,用柔软的刷子将干燥起粒的雪粒往一旁扫去,逐渐露出蜿蜒的血迹。

那片痕迹来自那个摊开的人形,濡湿了整片雪地。

“亚双义检事!《死神》检事!”少女脱帽立正敬礼,“你们都来了!”

班吉克斯与亚双义站定在金发刑警面前,看到少女一身雪花,表情还在强装镇定,可是翠绿的大眼睛里却载满了彷徨与失措。

“不要紧张,雷斯特雷德刑警。此案凶手态度猖狂,作案手法极度恶劣,该案已经震惊了苏格兰场和检事局,我们一起处理,会让案件更快得到解决,”亚双义脱下帽子,先向她行了一礼,“仔细与我们说说。”

班吉克斯点点头,从口袋里扯出一条方巾,递给少女。

“叫我吉娜就好。”吉娜有些害羞,将那条方巾按在额头上一通乱擦,捂住自己发红的脸颊。将融化的雪水擦去一些后,她捏紧方巾,用力站直说道,“现在请听我说!”

死者名为路易丝·布朗德,是凯丽街转角那间面包铺的老板娘,距离这里只有五分钟路程。在伦敦一个无人外出的雪夜,布朗德夫人在街道广场中被开膛破肚,脖颈处巨大的伤口让她流尽了身上最后一滴血。

“……太残忍了,”吉娜抖了一抖,将头埋得更深,隐藏着她通红的眼眶,“她……死者的丈夫得了疟疾而死,她便一直没改嫁,努力工作,撑起了一儿一女的生活开销。”

此时,两名法医站了起来,将处理完成后的案发现场展示给两位检事。只看了一眼,班吉克斯便忍不住闭上眼睛,眼前那片巨大的血迹过于刺目,出血量不像杀了一个人,倒像杀了一头牛。此时,他身边一暖,睁开眼发现亚双义贴近他站在身边,举起的资料恰好挡住了眼前这片冰冻的血湖。

他看了亚双义一眼,刚想开口,就被眼前的资料所吸引。在新型照相机的帮助下,他们看到了一幅残忍至极的画面。女性像倾倒的花瓶一样瘫软在雪地中,她穿的衣服已经被血液浸透,无法看清款式和颜色,但她圆形撑开的裙子却在这残忍的凌辱下奇迹般保持着完好,透过彩色的照片,他们能看到木质裙撑的形状,还有裙外那两层轻薄的蕾丝裙衬。

“现在法医已经将尸体带回去做尸检了,初步得出的结论是,死者只有一处致命伤口,那就是脖子,其他的伤痕都是利器造成的。”吉娜抿了抿嘴唇,拼命抑制住颤抖的声音。

“包括这条手臂,”亚双义指了指,“也是用刀划的?”

死者的手臂被残忍地折断,羊角袖子沾满了鲜血,被外露的骨头刺出一个圆形的洞。

“照片上看不出来,”吉娜说道,“死者的关节处都有平整的刀口。人的皮肤其实很有韧性,法医初步断定,死者的四肢应该是被切开皮肉后再……拗成这样的。”

“脖子上的致命伤不像是刀伤。”班吉克斯沉吟道。

“是的,那是一道可怕的撕裂伤,让死者的头都几乎要掉下来了,”吉娜抿紧嘴唇,“简直像被什么野兽咬断了脖子。”

亚双义与班吉克斯互相对视了一眼。

“脖子上的伤口就足以让死者马上断气,那么其他伤痕都是……为了泄欲?”贵族声音低沉。

“又或者是,”亚双义咬着牙道,“报复。”

“怎么会是报复……”吉娜吸了一下鼻子,又用干净的手背蹭了蹭眼睛,“她可是连蝴蝶都不忍心杀死的布朗德夫人……”

“不能用自己的情感去判断案件,”班吉克斯温和地对她说,“雷斯特雷德刑警。”

“嗯,”吉娜点点头,“我知道。”

眼前是一片街道广场,坐落于伟大的伦敦市中心,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平地上,落雪将所有犯罪证据全部掩埋,而死者只能永远死不瞑目。班吉克斯注意到,死者的裙子陈旧却又精致,制式近似于贵族晚会上的礼服。层层叠叠的裙摆阻挡着她逃跑的步伐,她为了让自己的身材看起来更加纤细,故意勒紧了饥饿的胃部,而这一切却让她在被凶手钳制住时甚至无法大声呼叫。女子可能要去赴一个很重要的约会,心爱的人就在城市那头等着她,但她却被黑暗永远锁在原地。

班吉克斯闭起眼睛。他觉得眼睛有点疼,或许是畏光的浅色瞳孔难以忍受雪地中刺目的红,眼底升起的胀热让他不得不歪头避开。

“班吉克斯卿。”

突然有人唤他。

亚双义在幕布里蹲下来,徒手拨开血迹周围的雪。法医将案发现场清理得很干净,班吉克斯走到他身边,本来微蹙的眉更是紧紧皱起。

“脚印。”他哑声道,“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下雪,这里怎么会没有除了死者本人以外的脚印?”

“是啊,”少女咬紧牙关,“简直像是神明在作案。”

“你说得不对,这里有脚印。”亚双义弯下腰,指了指地上一个浅浅的梅花印。他英挺的眉毛压下来,组成一个严肃的神情,“这是……动物的脚印。”

他抬起头来,锐利的目光像尖刀一样,刺向那如湖泊一样的蓝色。班吉克斯也蹲下来,看着那枚如成年男性拳头大小的脚印,与亚双义四目相对,眼神里暗潮汹涌。

那满是荒草与苔藓的记忆,在那枚如诅咒一样的脚印中野蛮生长,像藤蔓一样,死死捆住两个人的四肢。

“《教授》。”

两把声音同时响起。

 

++

 

“拙劣的模仿者。”

办公室内,亚双义抱胸而立,表情严肃。

“距离我大白《教授》案真相已经过去一年,”班吉克斯将脊背贴向座椅靠背,平静地陈述着观点,“中央刑事法院有了新的首席法官,伦敦的法律逐渐从混乱走向正规……这一切来之不易。”

“这一年,你很辛苦。”亚双义闭着眼睛道。

班吉克斯摊开死者的资料,下意识皱紧眉头。正如亚双义所言,这是一个对《教授》案不加修饰的、拙劣的模仿者。尸检报告显示,死者的致命伤就是喉咙那道撕裂伤。法医无法从浸满鲜血的衣物中提取证据,现在已经将死者所有衣物及家里相关的物件送到实验室了。除了身上的刀伤外,在死者的脸部还有利爪刮蹭的痕迹,造成三道平行的伤痕,伤口表面宽而浅,更进一步证实了凶手使用的凶器除了刀以外,还有“活物”。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寂静。

“又纤细又锋利的刀割在身上不会造成致命伤,反而会留下凶手的一些特征,”亚双义学着老师的动作扶住了额头,“根据这些线索,雷斯特雷德刑警已经带人去追捕了,只是……如果您不放心的话,我可以一同前去。”

“不用担心,我已经增派了刑警去帮助她,”班吉克斯摇摇头,“我只是——”

亚双义轻哼一声。

“我不觉得中央刑事法院的首席检事——我的老师——需要为这样拙劣的模仿犯罪皱眉,或者叹息。”年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提及这个人的存在需要莫大的勇气,“他——克里姆特·班吉克斯卿是一名正直的检事,他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惩戒罪犯。而这个凶手却只会这样残害弱小妇女,纯粹是罪大恶极的犯人。”

“凯丽街位于伦敦中部,但治安很不好,一直是苏格兰场重点打击的地方。只是那里流浪汉聚集,娼妓走私似乎已经成了一条看不见的商业链,一时之间很难清理。据我所知,只要是资金宽裕,市民都不会选择住在那里。”班吉克斯摇摇头,将资料翻开、调转,推到亚双义面前,指尖轻点其中一处,“布朗德夫人生活轨迹简单,品行优良,凯丽街的居民都很喜欢她烤制的面包。”

亚双义仔细阅览着,努力回忆来自刑警的描述:“自女儿出生以后,她们一家三口一直住在凯丽街的转角处。刚搬来的时候,布朗德夫人正处于丧服期*,所有人都知道她失去了丈夫。布朗德夫人身穿素衣长达三年,丧服期过后便开始经营她的面包店。在邻居的描述中,她不是那种郁郁寡欢的人,反而积极向上,乐观开朗。”

“我曾经读过一本书,”班吉克斯闭眼陈述,“里面讲述了一个故事。因为父亲的死,少女和她的母亲从此过上窘迫的生活,母亲通过乞讨维持生计,靠破旧的小茅房遮风挡雨,将一儿一女抚养成人后郁郁而死。*”班吉克斯轻声念道,“这就是,大家‘理想’中的……寡妇生活。”

“这位布朗德夫人显然算不上‘模范寡妇’。她的邻居在作证完以后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最近布朗德夫人经常与住在凯丽街尽头的裁缝店老板交好。”亚双义点点头,“这难道是一桩妒杀案件?我会沿着这个线索彻查。”

“你认为裁缝店老板的夫人会做出这种把人血都放干净的恶劣谋杀行为吗?”

“……”

两个人陷入沉默。班吉克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无法忽视这次刻意的模仿,然后客观地去审视这个案子。当初,他不顾一切地将《教授》案真相公之于众,就预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看到死者断裂的脖子,他十分希望这是巧合,而不是向班吉克斯家族的“宣战”。

越想,他越是心惊,指尖抖动,掌心冰凉,控制不住的战栗被一只手按住。他的另一只手被塞了一杯红酒,他握住了冰凉的酒杯,抬头看向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亚双义没有戴手套,掌心是热的,温度很快传到他的虎口,暖暖地烫着那双不知所措的手。这是一个非常失礼的动作,但他没有动,浅淡的眼对上青年墨一样的瞳,发现里面有惊涛骇浪。班吉克斯闭上眼,胸前起伏,然后向亚双义点点头。

“在出发侦查前,我有一件事要和您说,”亚双义的语气辨别不出他的情绪,“39天后,我要回日本了。”

 

砰——

 

 

寂静的办公室中传出一声闷响,分不清是外面的积雪从枯枝上掉落,还是神之圣杯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亚双义绕到他的身边,弯腰拾起那枚空空的酒杯,就着蹲下来的动作抬起头看着班吉克斯锋锐的下颌。

“我的故乡希望我回去。”亚双义表情镇定,语气郑重。

 

来自东洋的一把利刃,乘坐着巨大的渡轮而来。他死在船上,又从地狱中爬了出来。由生至死,由死向生,现在依然漂泊在外,像一颗没有根的浮萍。此时,他收到了来自故土的呼唤,39天后,那艘跨越海域的轮船,会载着他,回到他的故土之中。

 

*来自《日不落帝国兴衰史》 译者韩敏中。

*转引自泰戈尔短篇集《女乞丐》。

 

||| 2 死亡的宴会

 

+

 

“没想到您会邀请我来这里,”亚双义语气里带着些无奈,“本以为贵族的宴会不能出现黄色皮肤的面孔。”

“这是刻板印象了。”班吉克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向为他打开车门的亚双义点点头,“近年来,日本与其他国家向我们输送了不少人才,这些人都获得了英国的尊敬。”

他又顿了顿,“就我所知,有几位前辈已经定居伦敦。”

“昨日发生这么恶劣的杀人事件,”亚双义皱起眉头,“我其实没有心思耽于玩乐——相信您也一样。”

班吉克斯叹了一口气。

“非常感谢你答应我的邀请,”贵族如古井一样平静的声音难得显露出一丝澜漪,“今天其实是我的……作业。”

今天的宴会设在圣詹姆斯街正中间的一个大型俱乐部,来宾都是伦敦数一数二的名门贵族,从男到女,从老到幼,每一位都盛装出席。即使如此,依然没有人能忽视入场的两位绅士。班吉克斯身穿一身暗色的全礼服,款式简约,只有在明亮的烛光下才能看到布料中流动的暗紫,衬得他的面容苍白如玉石。修长的燕尾服、白色手套、领结、假领,束起流畅腰身的鎏金腰带,配上一丝不苟的发型,让他吸引了整个宴会的目光。他身边跟着一位挺拔的东洋人,穿着骑马服,却配上一件拥有上浆翻领的衬衫,搭配着扁平的羊毛毡帽,年轻人将宽松的长裤塞进短马靴中,装扮显得利落而又年轻。*

现场引起一阵骚动,因为来者皆是如今伦敦检事局的顶梁柱,是政法界最炙手可热的两位检事。

亚双义站在班吉克斯身边,饶有兴致又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的侧脸。他觉得很有趣,这个在繁花锦簇的贵族家庭中出世成长的少爷,却相当不擅长这样的社交。他跟在班吉克斯身后,看他木着脸进行着不咸不淡的社交。在不动声色的观察中,他突然发现在场的妙龄少女数量多得诡异,她们身边站着年长的男性贵族,羞涩的目光止不住地瞥向他们——又或者说瞥向身边的男人。

男人的目光和表情都是冷淡的,和他身上暖融融的深紫色不太相称。亚双义被他的老师逐一介绍给在座的各位贵族,平时沉默寡言的班吉克斯当家似乎非常重视这个徒弟,而这位干练英俊的东洋青年亦是大方得体,两人密不可分,形影不离,大有成为搭档的意思。

亚双义却知道,班吉克斯只是不愿意面对某种情况。

酒过三巡,有一位老绅士拍了拍身边少女的手,向他们走来。亚双义定睛一看,认出那位绅士是检事局中的一位老检事。这时,本在沙发上端坐的班吉克斯突兀地站起,将目光转向亚双义。年轻人也站起来,然后听到贵族说:“你会跳舞吗?”

“有观看过,但没有系统学过,”亚双义被他问得一懵,“怎么了?”

他的手臂突然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握住。

亚双义睁大了双眼,任由班吉克斯将他拉向舞池。与他对视时,不知道是光线原因,还是他的错觉,贵族一向毫无血色的脸竟然泛起清透的微红。

“我来教你。”班吉克斯将他圈在怀里,手臂虚扶在亚双义的腰侧。

他压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帮帮我。”

轻轻一转圈,两人便加入到舞池内盛开的裙摆之中。老检事与贵族少女懊恼的表情被亚双义看得清清楚楚,他忍不住笑了出声:“你这样逃避少女的示好是没有用的,一首曲子最多让你躲过三分钟的时间。请跟我来。”

亚双义推开了班吉克斯的怀抱,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拽离了舞池。

 

“这就是你的‘方法’?”班吉克斯抱胸而立,“如果解决办法只有‘逃跑’,那我根本不应该出席这次晚会。”

亚双义带着班吉克斯一路小跑,来到了圣詹姆斯街一个没什么人的转角处,两人都锻炼有方,一段小跑气也不喘,但是雪下得很大,两人头发上沾了些湿气,发型变得不再完美。亚双义有些走神,因为他发现班吉克斯的刘海比他想象中更卷曲一些。

亚双义看得有趣,他甩了甩头,将头上的积雪摇落,学着班吉克斯的动作抱起了胸:“原来阁下要完成的‘作业’,就是要完成相亲的任务啊。”

“这十年来,班吉克斯家族从不参加这些宴会。但现在不一样了,我需要为提升跌到谷底的家族信誉而努力,”班吉克斯扶住了额头,简单地说明情况,似乎对此感到相当头疼,“我也不明白,我这幅样貌,难道她们不觉得害怕吗?”

“我逃跑是不对的,那么,阁下拖着我去跳舞的这种行为难道就不是‘逃跑’了?”亚双义笑了笑,“更何况,你的样貌没有任何问题。”

班吉克斯摇摇头。

贵族站在雪地里,身形完美得像一尊雕塑,苍白的皮肤似乎要与雪地融在一起。街道安静得仿佛能听到雪粒落在地上的声音,亚双义突然发现,他盯着班吉克斯的时间已经太长,而他嘴角上扬,为了发现英国人小小的窘迫而轻笑。其实如今难题重重,实在不应该让心情如此放松。

他错愕地发现,自己在班吉克斯身边——在他根本说不清究竟是同事、师生、还是敌人的英国男人身边——获得了一种久违的放松感,这种嘴角上扬的快乐,他已经很久都不曾拥有。亚双义用力握拳,掐了掐掌心,突然道:“雷斯特雷德刑警发现什么了吗?”

在阴暗的转角处,两个衣衫单薄的男子严肃地讨论着案件。

“她在苏格兰场待命,刑侦队一有消息就会马上通知我。”班吉克斯咬着牙,“决不能让他逃掉。”

“但是凶手很聪明……聪明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会魔法,”亚双义闭起双眼回忆着资料,“现场怎么会没有人的脚印呢?如果只是畜生咬断人的脖子,那么死者身上的刀痕又是怎么来的?报告中显示,刀痕精准地切断了死者身上的大动脉,为的就是要把身上的血全部放干净。这么残忍的杀人方式,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是的。巨型猎犬在市中心捕杀人类,却没有一位居民听到犬吠或者人的惨叫声。”

“犬吠这个倒是另说,”班吉克斯沉吟道,“为什么会听不到惨叫?难道是熟人作案?”

“也有可能死者是在深度昏迷中被咬死的。”

“有一些内服药物,包括麻醉剂,法医都是无法测出来的。”班吉克斯道。

“……”

“那名侦探有什么看法吗?”班吉克斯问道。

“那名侦探不在。”亚双义轻哼一声,“刑警第一时间就去贝克街221B寻找那两名‘帮手’,但似乎他们不在国内——苏格兰场刑警遇到难题便第一时间想到找侦探,这可不是好事啊。我认为检事局应该更主动一些。”

“……”

陷入沉默之际,雪已经将班吉克斯的燕尾服彻底打湿,亚双义腾升出奇怪的担心,心里想平时足不出户的贵族会不会在这大雪天着凉。此时,班吉克斯轻声问道:“船票和护照……都准备好了?”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

“我其实还没决定。”亚双义皱起了眉,“昨天,我收到御琴羽教授的电报,他说日本东京刑事法庭需要一名有经验的检事,除此以外,教授希望我回国,与成步堂一起教导勇盟大学新一批法学系学生。”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暖意。

“忘记告诉您了,”亚双义闭上眼点点头,“成步堂与御琴羽法务助手在前些时候正式订婚了。”

再睁开眼时,他吃了一惊。就算毫无这方面的洞察力,他也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如雪一样的面容,班吉克斯的唇色都褪了去,比起雕塑,现在的他更像一尊未上色的蜡像,而亚双义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变了脸色。

“我明白了。”那线惨白的唇缓缓开启,“还剩……38天。”

他明白了什么?

他刚想开口询问,却被尖锐的呼唤声打断。少女一身的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向他们奔来。

“你们都去哪里了!!!”她的呼喊近乎尖叫,“又出事了!!!”

 

++

 

“第二个案件出现在圣詹姆斯街,”亚双义看着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转头看向班吉克斯,“又是市中心。”

在苏格兰场的人墙包围下,围观的人群已经被疏散。他们还没来得及理清思路,第二宗杀人案就已经发生了。这次的死者是一名年轻的男性,他的脸色雪白,像盖了一张面具,神色平静,喉咙破了一个大洞,在极低的气温下冻成绛紫色。

“接到报案时我急匆匆地就来了,还没拿到资料,”吉娜喘了口气,“但这位男性跟之前那位寡妇应该是互不认识的两个人。”

“昨天的杀人案,我们都以为这是一名想要‘惩戒’不贞寡妇的杀人魔做的,但看来这个方向是不对的。”亚双义托着下巴,眉头紧皱。

“这让我想到一件事,”班吉克斯的语气像此时的天气一样冰冷,“我前两天曾到过凯丽街处理一桩失窃案,而今天,我又身处圣詹姆斯街。”

亚双义猛然看向班吉克斯

“雷斯特雷德刑警,”亚双义叫住了踱步的刑警,“立刻调查清楚这名男性与之前的寡妇是否有关联。另外,全面搜查圣詹姆斯街与凯丽街方圆五公里内的诊所、屠宰场还有狗舍,仔细检查狗的牙齿,我不信这人能把所有证据抹去得一干二净。”

“是!”

“等一下。”

两人一起看向班吉克斯。

“我待会会给你一份名单,派一部分刑警去问问这些家族的仆人。伦敦寸土寸金,能够秘密豢养巨大猎犬、并具有一定医学常识的人……不一定是普通居民,”班吉克斯道,“不如说,绝大部分居民是无法做到的。”

“明白了!”

吉娜走后,两人仍站在案发现场,看着法医将尸体搬上担架,送上马车。亚双义觉得有点冷,寒气透过防水的羊绒皮鞋渗进皮肤,这感觉非常糟糕。他拍了拍身上的冰晶,看向旁边的人,发现那人动也没动,睫毛上覆盖着薄薄的白色。

“班吉克斯卿?”

“……”

恍惚间,班吉克斯觉得肩膀一暖。身边的人拍了拍他。

“不一定是您想的那样,”亚双义安慰道,“您是一名优秀的检事,一定知道在证据还没搜集齐全的情况下,任何猜测都注定徒劳无功。”

这时候,班吉克斯才感觉到冷,因为雪已经没过他们的鞋面,覆盖了他们的肩膀。眼睛眨动间,雪粒在眼前筑起一片瓦砾。纷纷扬扬的雪花间,那张坚毅的脸是这么清晰。他想起那个缠绕了他无数个晚上的梦,在梦里他看到一张面目狰狞的脸,那张脸和眼前的年轻人非常相似。

他突然想,他的兄长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曾经以为这个人不会离他而去。

 

||| 7 断裂的弓弦

 

+

 

他又开始做那个白茫茫的梦。

雪没有停。亚双义站在一条白色的路上,看不见前方,后面就是万丈深渊。他手里只有一把刀,是他熟悉的狩魔。透过茫茫的雪幕,他看到了蓝色,那是一束艳丽的鸢尾。亚双义从雪中抽出自己的脚,这次比上次要顺利,他一步步往前,向着这个世界唯一的色彩走去。来到那束鸢尾前,看到花瓣上落了雪,却没有受到风雪的摧残,那种剔透的蓝,他似乎在哪里看到过。亚双义一低头,手中的狩魔变成了一把西洋剑,他来不及细想,便直接伸出手触碰那朵花,顷刻间,花瓣在他的指尖中粉碎,融化在雪花中。他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握住了什么冰冷而柔软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手心攥住的不再是剑,而是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修长却温顺,指尖并拢,像没有开刃的刀。

亚双义睁开眼,望见了熟悉的天花板。

他转头去看窗外的天,发现天色尚早,甚至还没到他晨练的时间。他直接坐起,却因为床褥太软又躺了回去,只能勉强用手肘撑起自己,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始终对这贵族的柔软大床不太适应。

因为什么原因住进来的,亚双义已经记不太清了。古宅里有无数空置的房间,他感觉多他一个人完全不影响班吉克斯家原本的运作,他已经逐渐习惯每天在相同的时间等待主人下楼,像其他仆人一样向他行一个礼,一同享用美味却沉默的早餐后,与他的老师一起出发去检事局。

在他稀薄的记忆中,自己在父亲的教导下也过着这样严谨而规律的生活。

冬日伦敦的天空依然黑漆漆的,但他已经毫无睡意。手心还残留着那把剑、那只手的触感。那双手是谁的?他心里似乎有了答案。鬼使神差般,他披上衣服,没有亮灯,凭着绝佳的方向感往古宅更高处走去。

走着走着,他耳尖一动,猛然往前奔去。

因为他听到了一声绵长的、细微的喘息。

主人房厚重的木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发现里面一片漆黑,喘息声便从这里传来。他在挣扎。亚双义想,但他连深陷梦魇都显得那么克制,耳边只听到肉体与被褥摩擦的声音,近乎于啜泣的呼吸又掩埋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叫人听不清楚。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他看清了床上那团人影。脸上有十字疤痕、外貌如吸血鬼一样的古宅主人,现在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苍白的额头亮晶晶的,一片沁出的汗像是玉石上的露珠。亚双义看着他紧紧闭合的眼帘里转动的眼珠,意识到自己窥探了一些贵族不愿意让他人知道的秘密。

这时,贵族的脖子突然绷直,他陷进床褥中,好像有人掐着他的脖子,鼻尖、脖颈都泛着红,无助地张合着鼻翼,却依然没有发出声音。

亚双义心里一紧,握住了他虚虚往前伸的手。

“你醒醒!”

“亚……双义……”

那声呼唤像从混沌的梦境中走来,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亚双义身体一震,他意识到这是贵族梦里的声音,他几乎没听过他唤过亚双义;掌心的指尖用力地挣扎着,他终于握住了那像剑柄一样的手,触感冰冷,无助又顺从,让他分不清现在是梦里还是现实。

“你呼唤的人……是我吗?”他喃喃道。

内心的悸动亚双义已经没时间弄清楚了,贵族的眼珠已经停止转动,颤动的睫毛慢慢打开,露出湖泊一样的眼睛。

班吉克斯花了两秒钟确认现在是什么情况。眼前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边,一脸严肃地握着他的手,眼睛里却闪着他读不懂的情绪。

贵族缓慢而又疑惑地说:“已经到练习弓术的时间了吗?”

亚双义:“?”

 

++

 

“木质的弓胎弓*不适合放在伦敦,”亚双义有点无奈,“……我花了半个月的薪水保养的弓又受潮了。”

班吉克斯看了他一眼。年轻人一身劲装,却满脸埋怨地盯着手里微微变色的弓,嘴巴抿起,在阴暗的天气下显得格外纤细。

“但是铁弓不适合你用。”班吉克斯提了提手中的苏格兰长弓*。

“那说不定,”亚双义皱起眉头,“我可是有认真锻炼过的。”

每周周末的清晨,他们会聚在班吉克斯家的花园中练习弓术。两个月前,两人在办公室讨论案件,一名刑警拿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背着一把比人更长的弓,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报!班吉克斯检事!轮船抵达伦敦,我们已经将亚双义检事的行李全部拿回来了。”

亚双义抬头看向他的上司,班吉克斯却在盯着那把木质长弓。

“除了刀法,”班吉克斯语气里带着些兴奋,“你还擅长弓术?”

 

“弓术只是我的爱好,不算擅长,”亚双义活动着肩膀的关节,“帝都勇盟大学的弓术纪录保持者是成步堂。”

身处隆冬,骑马装显得有些单薄。班吉克斯的手冻得僵硬,他调整了一下手指关节处的皮套,对着手指哈了哈气,从箭筒中抽出铁箭,搭在指尖上。长达六英尺的长弓在他的手里轻巧如芦苇,双指挥出,一道残影向前奔去,插在树上时,两人还能听到箭尾嗡嗡的颤动声。

“伦敦大学的纪录保持者,”班吉克斯放下铁弓,“是我的兄长。”

“记录其实没什么意义,在枪支盛行的伦敦,它们根本不算武器,”亚双义摇摇头,“只能算是一种爱好。”

他抬起手中的弓胎弓:“要试试吗?”

 

“和弓虽长,却非常轻便,弓身上长下短,容易摇晃*,其实不太适合阁下把握,”亚双义侧身而立,手肘端平,巨大的弓身显得他身形格外纤细,“但它在短距离的杀伤力无人能及。”

相同的铁箭应声飞出,插向同一棵树,与之前的箭持平行状态,只是箭身更短,插入更深,竟比闻名于世界的英格兰长弓更具杀伤力。

班吉克斯接过那张弓,学着亚双义的动作射了一箭,却不习惯这过轻的重量和弓身不对称的设计,弓头一歪,铁箭射出的同时,弓弦与手臂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班吉克斯抬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又默默放下,亚双义两步赶来,将弓背到自己身上,直接抢过班吉克斯的手,将他的袖子卷起来。

班吉克斯想把手往回缩,却被那人锁住手腕,无法动弹。

此时,天又下起了雪,小小的雪点落在贵族手臂那道鲜红的痕迹上,又缓缓消失。亚双义盯了一会儿,抬头看他,语气竟带着点愤怒。

“阁下在走神。”

“……”

他将他的袖子一捋,甩开了他的手。

“每天都在做噩梦,几乎无法入眠的人,”亚双义沉声道,“是无法集中精神练习弓术的。”

班吉克斯扶住了额头,默认了这件事。

“班吉克斯卿!”亚双义急得连称呼都发生了变化,“你不能迎战!”

天终于亮了起来,雪却还在下着,淡灰色的天空变成了黄棉絮一样的颜色,仿佛被一束珠光照亮,太阳挣扎着爬起,悄悄照亮了贵族的侧脸,让亚双义看清他高高的眉骨下一圈触目惊心的淡黑。比起死神,他此时更像一个虚弱的病人。

“七天……他杀了三个人。”班吉克斯连呼吸都在颤抖,“我去到哪里,他就杀到哪里。这是一种……挑衅,他想引我出来。”

班吉克斯宅处于城市北部的半山腰上,拥有一大片庄园,这个家族经历百余年时光,三代人生于斯,归于斯,早时人丁兴旺,岁岁纵马猎狐,好不热闹。近十年家族人丁凋零,依然地位崇高,庄园外也有着森严的守卫,且地处偏僻,偏偏有人在山下杀害猎户,手法残忍,一个人的血染红了一整片草原。

这人用满城的鲜血明明白白地倾诉着,他的目标唯有一人。

“刑警已经在全力追捕了,”亚双义咬牙切齿,“你听我说!猎犬、柳叶刀、能令人没有反抗能力的麻醉剂,这些证据极具特点,苏格兰场正在挨家挨户搜寻,马上就要抓到这个人了,现在只需要时间!你应该相信苏格兰场!”

他看着班吉克斯那双黯淡的眼,从心底升起令他感到害怕的不知所措。

“但是,可能在下一秒、下一瞬间,就又会有人死去……他不过是想让我出现,想让我面对《教授》案对民众的影响。”

他向前一步,握住班吉克斯的双肘。那双健壮的胳膊如今松松地垂放在两侧,不对他的钳制进行反抗。

“你也是受害者,你不能妥协!”亚双义咬着牙道:“克里姆特·班吉克斯卿专门教过你要随时随地献身伦敦的吗?”

这句话相当不礼貌,但他现在急火攻心,没有留意到自己语言上的不得体。

“我没有妥协,”班吉克斯轻轻摇头,“我只是……有些累了。”

“巴洛克·班吉克斯!”

哐当一声,挂在两人腰上的箭筒猛然撞到了一起,铁箭散落一地。亚双义两步逼近班吉克斯,将他的衣领用力扯下来。在那双受惊的眼里,他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一双燃烧的漆黑的眼。

年轻人的话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个模仿犯不是克里姆特·班吉克斯,更不是《教授》,他是一个可恶的刽子手!你现在却要把脖子递到他的刀下?”

“……我有自己的打算。”

“我知道你的打算是什么,但你是一个检事!”亚双义道,“你的任务是要在法庭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他,而不是甘愿做第四个受害者!”

他看到那双浅色的眸子波光粼粼,睫毛在微微颤抖。哪怕那人表情没有变化,他却依然感受到那刻骨的疲惫。哪怕是身陷囹圄时,他都没有如此憔悴。

“我明白了。”班吉克斯道。

他的领子还在他的手里,两人靠得极近。

“亚……双义,”隔了一会,班吉克斯再度开口,“你的枪法如何?”

亚双义松开他,重新拾起躺在地上的弓。铁箭飞出,贴着他原来的箭,狠狠插进了同一个箭洞中。

 

||| 12 未寄出的回信

 

亚双义铺开纸,平摊在面前,陷入沉思。

距离他接到御琴羽的来信已有半月时间。这枚轻飘飘的橄榄枝伴随着一件极其恶劣的杀人案一起来到他身边,为了这次案件,他与班吉克斯殚精竭虑,日夜颠倒,倒是一时忘记了这件事。后来,雪花一样的文件便把信件盖住,直到他抱起那叠文件准备整理一下时,看到滑落在地上的信才重新想起来。

他再一次打开那封信,细细地读着里面的内容。御琴羽教授邀请他回到需要他的国度,成为东京检事局的首席检事,并兼职成为勇盟大学法学院的讲师。信件使用的是正式的敬语,落款御琴羽悠仁,显得盛意拳拳;落款处有帝都勇盟大学的校徽,尖锐的四芒星象征着日本人永不服输的执拗与倔强,他们在入学时曾对着这个校徽发誓,要让自己成为忠诚、坚强、不屈的人。

现在他才留意到,信件背面还有一行字,与教授的笔迹完全不同,运笔较轻,字迹清秀飘逸。

“亚双义,寿沙都小姐很想念你,希望你能回来参加我们的婚宴。”

亚双义合上信纸,望向窗外。连续下了两周的大雪,伦敦的交通状况变得非常糟糕,今天天气还不错,有蒸汽扫雪机在清扫着路边的积雪,透过拱形窗户往外看去,室外倒是难得的热闹。他想起在大学时期也经常和成步堂一起扫着宿舍外的雪。那时候的他肩负家族仇恨,头绑鲜红头巾,凭着一身傲气与硬气,为了复仇这个目标前进。现在,他在英国已经呆了整整一年,早已忘记当初到底因何而恨。

亚双义拧开笔盖。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支精致的钢笔,笔杆刻画着白云与天空,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皮胆,能够储存优质墨水,足以应付文书工作者长时间的流畅书写。*他将笔尖伸进墨水中,突然一抬头,看到一支竖立的羽毛笔,通体雪白,姿态宛如跃动的芭蕾舞者。

钢笔的发明为文书工作者提供了巨大的方便,即使在日本,他身边的朋友也多半会选择方便的书写工具,生活在大英帝国的贵族却还在坚持使用着羽毛笔。他的老师有一手纤细的字体,如他的办案作风一样,字体结构古板又严谨。与毛笔不一样,羽毛笔蘸墨写字,需要笔者拥有稳定的握力、利落的落笔,极其考验腕力,在贵族身边呆了一年,亚双义也逐渐习惯用羽毛笔来书写,习惯在书写之时聚精会神,赶在笔尖变干之前将一句话写完,然后抬头看向班吉克斯,心里充满了安定——

班吉克斯。

巴洛克·班吉克斯。

他嘴唇开合,细细地咀嚼着这个名字。自那拙劣的模仿者现身已过半月,检事局、法医、苏格兰场三方都在用尽全力追捕凶手,只是那名凶手实在狡猾。遇害的三名死者有男有女,在猎犬的扑咬、利刃的切割下,身上没有留下反抗痕迹,法医断定,三位死者都是吸入了强烈的麻醉剂、失去意识后才被杀害的。现场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目击者、这三名死者的职业、身份、样貌没有任何关联度,却同样被凶恶的犬只猎杀。悬案未解决,尽管亚双义吩咐要封锁信息,却依然无法阻止谣言的传播。魔犬再临让伦敦市暗潮涌动,苏格兰场倒是收到了一些惊恐的妇人听到夜半狼吠的报案。所有人都在议论,是《死神》再度降临伦敦,高高在上地选择着他的猎物,只有亚双义知道,这根本与《教授》《死神》没有关系,凶手唯一的选择方向就是巴洛克·班吉克斯。凶手留下了如名片一样的极具特征的作案手法,一步步逼近,一步步布下陷阱。他很清楚地知道正直的贵族一定能看出他的把戏,也一定会坠入他的陷阱。

班吉克斯对此一言不发。

自第三名尸体被发现后,班吉克斯就再也没有去过除了检事局和家以外的地方。他变得更加沉默,脸上阴霾比以前更重。班吉克斯在检事局越留越晚,亚双义也默默陪在他身边。深夜,两人一起回家,有时候亚双义在床上惊醒,走向书房,发现班吉克斯还坐在书桌后,身边放着一杯没有动过的红酒。

苏格兰场几乎在轮轴转,他们审问了很多人,在事发的凯丽街、圣詹姆斯街附近挨家挨户检查宠物的牙齿还有家里的刀具,吉娜带着一群刑警挨个盘问了所有在名单上的贵族,仍旧一无所获。

他们被玩弄于股掌之上,却毫无办法。

亚双义回过神来,发现纸张已经脏了,一滴墨水顺着悬在半空中的笔尖滴下,散落的墨痕有点像死者脖子断裂后四溅的血花。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神了很久,每分每秒,他都在想那个人。

 

“你的任务是要在法庭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他,而不是甘愿做第四个受害者!”

“我明白了。”

 

他想起在一周前对班吉克斯说的话,发现他自己也在害怕。如今贵族一切的活动停止,死者也没有再增加,更是坐实了凶手为谁而来的猜想。他觉得身上很冷,对这半个月以来的徒劳无功感到懊恼不已。凶手到底想做什么?他是想成为第二个《教授》?还是要借此引出他没法接近的、最后的猎物?班吉克斯被冠上《死神》这个头衔已有十年之久,树敌的数量远远比任何人想得都要多,多次的袭击他都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只是班吉克斯不介意自己陷入危险,却无法忍受无辜的市民受到伤害,他比谁都要善良的心被凶手放在火炉上炙烤;而同样的,身为检事又对犯罪无能为力,对于贵族而言,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亚双义啪的一声将笔扔在桌上,不顾自己的手上沾了一片墨痕。

为什么会毫无进展?他们的方向是不是错了?

他的双手撑在额前,深深地呼吸。向下望去,他看到米白色的纸张,如同干净的雪地,上面稀稀落落的黑色,像行人匆匆的脚步。他又再次想起那个梦,在梦里他始终没有找到呼唤他的那个人,白茫茫的雪地沾满了他迷茫的脚步,如同现在的他迷失在凶手的摆布之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把声音,由远到近,一声声地呼唤他。一开始,他认为那把声音在引导他向前,现在想来,比起引导,那更像是在求救。

他如果走了,他应该怎么办?

亚双义猛然站起来,将那张脏掉的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向着某个地方走去。

 

他甚至没有敲门。

推开门时,两人都有些震惊。班吉克斯穿着一身柔软的家居服,头发暖洋洋地蓬起来,皱着眉头看向衣冠整齐的亚双义。后者则在喘气,他从二楼卧室跑到三楼书房用了极短的时间,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

“……是案件有了新进展?”风顺着打开的门,越过年轻人吹进来,年长者默不作声地抖了一下,决定率先打破这个奇怪的沉默。

亚双义吸了一口气,关上门,让室内的空气再次暖和起来。

班吉克斯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用下巴点了点书桌上的文件:“亚双义,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一份属于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

贵族点点头。

亚双义拿起那份文件,恰好让开口朝下,里面的一张纸还有一本册子滑落到他的脚边。目力极佳的年轻人甚至不用弯腰,便看清了那本册子封面上的几个单词。

暖暖的烛光下,年轻人墨黑的瞳孔里载满了强烈的感情。

“这是我的护照?”

班吉克斯抱着胸,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你的护照与船票,我都帮你准备好了……亚双义一真,你是一名优秀尽责的检事,大英帝国随时欢迎你的归来。”

外面的雪停了。大地贪婪地吸纳着空气的温暖,圆圆的月亮突破乌云,照在帝国之上,银色的大地闪着钻石一样的光芒。停雪之后的气温越发下降,让人在室内依然手脚冰凉。班吉克斯心想,十七天后,时间来到了二月下旬,隆冬以后便是初春,年轻的东洋人在树枝抽芽之时来到英国,开始了他的复仇之旅。如今,他心结解开,带着一身本领,又在这个时候回到他的祖国。多好啊,这一切多么顺其自然,亚双义一真的前途是光明的,没必要陪伴着他在深之又深的黑暗里浮浮沉沉。

空气安静了一瞬,突然间,他听到了急切的脚步声。班吉克斯下意识后仰,一阵暖意袭来,他发现年轻人靠得极近,近到他能够看清年轻人瞳孔里的火光。

“你就这么想我走?”亚双义平静地说。

 

||| 30 迷失的暴雪

 

在案件发生的第二十天,那位侦探回来了。

那天清晨,两位检事准时站在办公室前,耳尖的东洋人突然听到里面细微的响动。他将班吉克斯挡在身后,眉头微皱,一把推开了门。

班吉克斯皱起了眉。

在正对着大门、用于还原案件现场的长桌子上躺着一个人。被厚厚的斗篷裹住的人睡得人事不知,身上一起一伏,褐色的猎鹿帽盖在脸上,长长的腿挂在桌沿,脚尖还在微微晃荡。他的头歪着,大概是睡姿过于扭曲的原因,室内响起了震天鼾声。

亚双义走过去,拔剑,毫不留情地用剑尖挑起帽子,猎鹿帽旋转着飞了出去。

亚双义倒退一步。

因为他发现金发男子的眼睛是睁着的。

“就这么对你的恩人啊,亚双义检事。”男人用力揉了两把脸,一骨碌坐起来,“我这张脸要被刺伤了,你要怎么向全世界万千福尔摩斯迷交代哦!”

“对擅闯首席检事办公室的男人采取的无礼行为,我表示抱歉。”亚双义向他行了一礼,面无表情,“只是没想到世界闻名的大侦探也会做出这种事。”

“因为我累啊!这两天都在火车和马车上度过,一刻都睡不安稳。我昨天早上还在巴黎铁塔下卖饮料,报童给我递来了Miss.雷斯特雷德的来信。”金发男人揉着自己本来就乱的发,“话说书信传递真的好慢,我在昨天才接到半个月前的来信,整个伦敦都已经乱七八糟了!下次也让爱丽丝给你们做一个玩偶才行。”

亚双义咬牙切齿:“你在巴黎铁塔下卖饮料卖了一个月?!”

失踪了大半个月的名侦探低头浅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为了这假冒的《教授》,辛苦二位了。”福尔摩斯道,“在回来的路上我也大概了解了情况。”

班吉克斯问他:“你是不是获得了什么线索?”

“没错。”福尔摩斯嗯了一声,站了起来,“都怪这该死的雪,我的火车延误了一个下午,达到伦敦已经凌晨三点了,爱丽丝困得眼皮都撑不起来了,我便将她送回221B,然后去找了凯丽街街头的‘伙伴’打听情况。”

“……”

“你们还记得第一个被害人吗?”福尔摩斯的脸埋在帽舌的阴影下。

“记得,”班吉克斯低声道,“她是一名寡妇,带着一儿一女生活,在她死后的第二天,圣詹姆斯街就死了第二个人,后来证实那名男性与寡妇没有关系。”

“当然没有关系,这第二第三个人都是凶手用来迷惑你们的。”福尔摩斯抬起头,琉璃一样冰冷的眼睛直视二人,“他又不是神,只是一位愚蠢的杀人凶手,自然逃不过‘安全空间’定律。”

“但是她的社交圈子我们全部都调查过了,”班吉克斯道,“没发现异常。”

“嗯……那我明白了,”福尔摩斯用食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突然话锋一转,“你们对她家中的摆设有印象吗?”

亚双义闭起眼,踱了两步,慢慢地说:“布朗德夫人一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颇为拮据,家里没有过多的装饰,她的壁炉上摆放的全是和孩子们的合照。”

“这些合照有什么问题吗?”

“照片的背后没有夹东西、没有字迹,我们都已经检查过了。”班吉克斯接上了话,“她非常爱护两个孩子,将他们视作自己的生命。”

“这些合照里缺少了谁?”

“……”班吉克斯瞪大双眼。

“她的丈夫。”亚双义神情严肃。

“寡妇失去了丈夫,代表着她曾经拥有过丈夫,为什么她的资料上丝毫没有另外一个男人的痕迹?她的家中,是不是就完全没有第四个人的痕迹呢?”福尔摩斯轻轻笑了笑,“这就是案件背后的‘盲区’。提及曾经历丧服期的寡妇的过往,邻居友人纷纷避讳,没有人问她的丈夫去哪里了,是死了?还是抛妻弃子?没有人知道,连你们都忽略了这点。”

两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我身负另外一件重要案件,不能花太多时间在这里。但是我一直在想,凶手又不是‘神’,他怎么可能完全在随机地点将几个无辜的、恰好出现在死神君身边的人杀掉?”福尔摩斯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安全空间’,只要他还是个‘人’,首次行凶时一定会选择熟悉的人,以及熟悉的环境。”

福尔摩斯站起来,抖落肩上的斗篷,露出一身崭新的骑马装。他将斗篷搭在手臂上,表情严肃地看向班吉克斯:“死神君,你仔细想想,凶手是怎么做到的完全隐蔽自己的?拥有精湛的外科知识、巨大的猎犬,有谁能够做到?不,最重要的一点,他是如何在你们的‘盲点’之下活动的?除了贵族的巨大庭院,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巨大恶犬不被发现?”

“……”

“如果没有头绪,就再去布朗德夫人家里看看。死神君,他的目标肯定是你——又或者是说,他的目标是克里姆特·班吉克斯的家人。你那位严肃古板又死心眼的兄长生前得罪过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只有你最清楚。”

“我明白了,凶手根本不是为了模仿,而是激情杀人。他利用众所周知的《教授》案,将整个伦敦都骗得团团转,顺便对我实施报复。”班吉克斯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如果真像你所言,那么这一切都应该逆转过来。”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福尔摩斯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指向班吉克斯紧皱的眉,“只是他给你的‘思想钢印’。”

说完,他脸上凝冰一样的表情突然融化,仰天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五官都挤在一起,嘟嘟哝哝地说:“我要回去睡觉了,不然待会你们得把我抬回去。”

奔波的男人身上还带着尘尘风雪,经过沉默不语的亚双义身边,突然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拜托了。”侦探郑重地道。

亚双义向他点了点头。

 

++

 

侦探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了。两人奔跑着来到了档案室,却发现克里姆特·班吉克斯的档案已被全部销毁,班吉克斯扶着额头靠在墙上思考,恰好吉娜赶到,两人决定兵分两路,班吉克斯坐上了回家的马车寻找关于兄长的线索,亚双义则跟着刑警冒雪再次来到布朗德夫人的家中,三小时后两人再在检事局集合。

位于凯丽街转角处的住宅目前作为凶案现场已被封锁,但警方没有足够人手进行看管,亚双义独自一人走进那个虽显陈旧却温馨依旧的房间。

作为负责检事,他进来过不止一次,确实没有在这小小的房间中看见男主人的痕迹,但
“寡妇”这一称呼确实只是邻居口口相传,真实情况无从得知,而他们竟然从没想过往这个方向思考。亚双义一边自我反省,一边在屋内缓缓踱步,练武之人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当踏进主人房床边那块木地板时,脚下发出吱呀一声,亚双义弯下身细细摩挲,发现床下的几块木板都是松的,他的手指碰到了什么,几块木板突然翘起后翻,露出一个陈旧的手柄,上面隐约可见红色油漆,但已被岁月侵袭,显得斑驳破旧。

亚双义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他的脑海中闪过侦探的声音。

“她说自己的丈夫‘死’了,有人能证明这点吗?你们有找到关于她丈夫的线索吗?”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是凶手巧妙设置的‘钢印’,《教授》本身是否也成为‘钢印’的一部分呢?”

“只要他还是‘人’,就必定会选择自己的安全空间作案。”

“到底是什么人会恨巴洛克·班吉克斯入骨?”

“除了贵族的巨大庭院,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巨大恶犬不被发现?”

 

亚双义用力甩了甩头,勉强平复过快的心跳,双手握住那枚隐藏的手柄,似乎握在了真相的边缘。

“Mr.亚双义!”

他一松手,猛然抬起头,只见班吉克斯家的管家匆匆而至,肩膀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Mr.亚双义,少爷在您身边吗?”英国老绅士喘着气,紧紧握住了检事的手,“他回到家中后不久,跟我说有事要办就出去了。他让我在家里等他,待会回到检事局与您集合。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却没有回来……您知道班吉克斯少爷从来不会这样。”

“去检事局找过了吗?”亚双义握紧了老管家的手,往他手心塞了一条手帕,让他擦拭刘海上的雪。

管家胡乱地擦了一把,把整齐的白发揉乱,却丝毫没有察觉:“还没来得及去,我以为他会在您身边的。”

“他说过他会来找我?”

“是的。”

“找车夫过来看着这张床,请您马上去通知雷斯特雷德警长赶去检事局!”

他拔腿就跑。

 

天空翻滚着灰色的云,雪丝毫没有停止之意,路上挤满了湿滑的积雪,亚双义乘坐的马车车轮陷在雪地里动弹不得,他心急如焚,干脆跳下车,解开一匹马的绳索,一夹马肚子,朝着检事局狂奔而去。

他不知道班吉克斯到底会去哪里,但是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头皮发麻。如他预料一般,首席检事办公室空空荡荡,他一把推开了门,发现里面没有点灯,窗户关着,火炉已经彻底熄灭,空气比室外更冷。亚双义靠在书桌上喘气,突然看到班吉克斯的书桌边上露出的白色一角,他两步跑过去,绕过书桌坐到椅子上,将那封信抽出来。

那封信压在厚重的玻璃之下,抽出来有点费劲,亚双义四指握桌,刚一发力,指腹按压,突然摸到了一些奇妙的触感。

他往里一探,摸到密密麻麻的竖纹,不像是天然而生。来不及细想,亚双义撕开信封,里面只有寥寥数句:

 

下午六点,猎鹿小屋恭候《死神》,若有违约,马戏团百人陪葬。

                                            盖文·布朗德 

 

字迹娟秀,他却如遭雷击。玻璃窗发出哐当一声,外面的风雪骤然变大,隐隐有变成暴风雪的趋势。亚双义打开窗户,风像疯了一样灌进室内,他手心的信跟着咆哮的风雪,卷进深不可测的远方。

 

这场暴风雪酝酿已久,等待着他们的不只有猛兽的利齿,还有这满目的疮痍。

这整座城市仿佛要被暴风雪吞噬。眼前的白愈来愈厚,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狂啸怒号着,无数杂物被卷进风里,风的方向变化不定。亚双义觉得他与他的马匹要被掀翻,此时的伦敦市就像一头发狂的巨兽。亚双义咬着牙,牵着马在暴风雪中凭着微弱的方向感前进。天气这么差,班吉克斯的斗篷却好好地挂在办公室边上,证明贵族是被紧急叫出去的。亚双义裹着贵族的防水厚斗篷,围巾、眉毛和睫毛全是冰凌,被狂风逼得胸膛紧贴马匹,一步步地往半山腰前进。暴风雪席卷着整座城市,如海洋中白色的浪尖,发出了持续不断的沙沙声,穿过树干又发出尖锐的哀鸣,像夺人性命的野兽在外巡游。

多次提醒没有一点作用,班吉克斯这死脑筋到底是怎么想的!

亚双义抬手将睫毛上的冰抹去,眼睛却被粗糙的手套蹭得发疼,他不敢直视雪地,只能用围巾将整张脸紧紧包裹,在布料的纤维缝隙间看路。耳边全是心跳的咚咚声,他迷迷糊糊地想,班吉克斯也没有那么死脑筋,他在求救。

贵族虽然外出得很匆忙,连外套都没拿,却将那封信件留在了书桌上,因为他很清楚,这一年来每天的清晨,亚双义都会站在书桌旁边等他,他相信着这朝夕相处培养出来的习惯能让亚双义看到书桌上的异样。

“可恶!”亚双义咬紧牙关,“到底是谁给你投的信!”

他觉得喘不过气来,拉开围巾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在一片茫茫中,他看到山顶上班吉克斯古宅的尖顶,在滚动的灰云中如一根引导方向的指南针。他现在正在赶往位于半山腰上的小木屋,班吉克斯曾经带过他去木屋附近的丛林打猎,他还能想起举起步枪的感觉,沉重冰冷,能在瞬间置人于死地。

马匹发出一声嘶吼,前蹄陷在雪地里,哀鸣着跪了下去,亚双义只好咬着牙独自前行。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沼里,举步维艰。他觉得这个状态似曾相识,在无数的梦境中,他也在雪地里艰难前行,梦里他在寻找的那个人,会不会又在前方等着他?

滚滚白雾将整座山头团团围住,时而翻腾浮起,上升气流令风雪稍弱,他看到前方雪海涓涓,粼粼闪闪,宽阔的空地尽头,小木屋就在那里。突然,在尖锐的刮风声中传来一声清晰的狼嚎。那一声嚎叫后,世界静止了一瞬,飞舞的雪花像静止了一样,亚双义眯眼一看,发现了前方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

亚双义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无法辨认的奇怪叫声,像一块巨大的石块一样滚落山坡,朝着那人扑去。

 

+++

 

班吉克斯缓缓地抬起头。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小了,足以让他因失血而摇晃的视线看清眼前人的背影。那人的斗篷上全是雪,结了一层又一层,冰像盔甲似的凝结在身上,身影却像剑一样笔直。

“你来了,”班吉克斯喃喃道,“亚双义……”

“我们调查了贵族庄园、酒庄、诊所、黑市,一切与大型猎犬和医生有关的人全部问了个遍,”亚双义声音压得极低,“万万没想到,是一名可以命令狼的小孩把苏格兰场和检事局耍得团团转。”

目光所至是一道出乎意料之外矮小的身影。那人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大眼睛,跨坐在一头半人高的巨兽身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他不是小孩,是一名成年男性,”班吉克斯道,“著名的皇家马戏团中的一名演员……我们在宴会中曾经看过他们的表演。”

“在信件中要求巴洛克·班吉克斯单独见面,不然就要引爆皇家马戏团——英国最大的动物表演马戏团——里的炸弹的人,就是你。”亚双义面目冰冷,“我们几乎掀翻了整个伦敦,唯独没有查到马戏团。”

“是啊,我等了你们好久,”那人弯起眼睛,“真没想到苏格兰场这么没用。”

亚双义用余光瞟了一眼班吉克斯。贵族跪在雪地里,神色平静。亚双义认出他身上的斗篷是老管家常用的那件,此时将他的身体牢牢裹住,看不出具体情况。

“两位早上好,”那人的声音清脆,却透着诡异的质感,“虽然两位都是不守规则的人,但我的礼节还是要有的。我的真名是盖文·布朗德,是皇家马戏团中的特型演员,兼职驯兽师,你们可以叫我——矮子。”

“布朗德……”亚双义皱着眉头道,“你就是布朗德夫人已经死去的丈夫。”

“是我的失策,”班吉克斯缓慢地说道,“他是贵族,祖父是伦敦很出名的外科医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姓氏时,我就觉得熟悉,只是当时听到的时候我太小了,而这个家族又没落得太快,基本没留下资料——我们都疏忽了,亚双义。”

“您察觉得也不晚,但您实在太善良了,我的班吉克斯卿,”布朗德拍拍狼的脖子,巨兽咧起尖锐的牙齿,混浊的狼目死死盯着两人。

“我们是疏忽了,”亚双义往班吉克斯身边靠近一步,“能藏大型动物的地方,除了庄园,还有马戏团!”

“为什么要伤害你的妻子?”班吉克斯问。

“我的妻子?她对我不忠,已经不是我的妻子了。十二年前,我因为脊椎天生畸形,无法拿起手术刀,被祖父逐出布朗德家族。后来,我在街头上遇到了她,她口口声声说爱我,要为我生儿育女,却从来不让我见邻居和她的亲人,后来搬家以后更是变本加厉,把我锁在房间里,对外宣称是一名‘寡妇’。明明家里有丈夫,却还要到外面找臭男人。”布朗德语气阴森,“她当我是‘怪物’,就像克里姆特·班吉克斯那个杀人魔一样。”

“这不可能,”班吉克斯轻喘一声,“兄长的性格高贵而正直,他不会看轻任何人。”

“你怎么了?”亚双义低声问道,“还能站起来吗?”

“你这个‘共犯’,给我闭嘴!你就该死!”布朗德破口大骂,“还有你!你是什么人啊?为什么要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怎么的,跟你父亲一样要当班吉克斯家的狗?”

“哼,”亚双义不屑地笑了,“也不知道是谁在狗急跳墙。”

班吉克斯道:“你要向我复仇,冲着我来就好,为什么要到处杀人?”

“你是不是受伤了?”亚双义小声道,“撑住,雷斯特雷德警长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你们在等救兵吗?”布朗德哈哈一笑,“别想啦,你们马上就要死了。”

“他会驭狼。我刚到此处,他就骑着狼冲出,跳起想将我迷晕,却因为屋外结冰打滑,他失手喷在脖子上。”班吉克斯说话很缓慢,“他蓄谋已久,就是为了污蔑我死去的兄长。”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现场会没有人的脚印了,”亚双义将外套解开甩落在地上,缓缓抽出腰间的剑,“因为凶手根本不需要落地。”

“真厉害,你们全说中啦。”布朗德啪啪拍掌,厚实的手套发出噗噗的闷响,然后指指身下的狼只,“怎么,你要和它打吗?在这雪地里?”

“警方已经赶往皇家马戏团了,”亚双义紧紧握住剑柄,“你的计划不会得逞。”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啊,”布朗德摊开手,“警察估计已经把马戏团都包围了吧?”

“但他们会扑个空,”班吉克斯缓缓站起,神情严肃,“你根本没有安装炸弹。”

亚双义看到雪地上有鲜红的痕迹。

“是呀。”布朗德爽快地承认了,“我可不是一位变态杀人魔,我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为了引你出来。”

他短小的手指所指之处,忠心耿耿的巨狼龇起牙齿,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班吉克斯脸色苍白,腮边的颜色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你知道这间小屋,这是我们兄弟打猎时的物资储藏屋。你对我家里的情况非常清楚。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教授》案而恨他。到底是为什么?”

“一直以来,班吉克斯都是伦敦第一望族,我的父亲视班吉克斯家族为救命稻草,我的前半段生命,一直活在与克里姆特的比较之中,”布朗德露出冰冷的目光,“我的脊椎患病,手脚不断骨折,身体畸形,被家族唾弃,每次见到高大的他,都让我无地自容。他明知我无法正常行动,却依然假惺惺地邀请我参加秋猎。那时候,他没有去领队,与那名黑发的东洋人守在我身边,仿佛专门来看我的笑话。”

“我永远记得他那看怪物一样的眼神,我无法原谅!!”布朗德歇斯底里,“没想到啊,原来他自己才是‘怪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他脸上的笑容一收:“东洋人!都是你们!破坏了我的计划!”

“唔,时间差不多了。”亚双义哼笑一声,“那就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巴洛克·班吉克斯当然知道你在戏弄他,戏弄苏格兰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定时炸弹,你又不是那位侦探——当然了,那位名侦探已经赶赴马戏团搜集证据了。”

“……”

“另外,你计划这一切,杀害妻子,深居简出十多年,沦为看客的笑话,这么辛苦,但你难道不知道——”

“什么?”

“我确实不能在雪地和狼只打架,但检事遇到恶劣的嫌疑犯,是允许采取极端手段的。”亚双义一直藏在背后的那只手稳稳地瞄准狼只。

“击毙。”

久经锻炼的射击能力只为了这一瞬,亚双义食指扣动扳机,子弹直直地穿过狼只的眼睛,没入它的脑部,那只巨大的动物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就瘫软在地。布朗德摔倒在地,发出一声惨叫,拼命地往后跑去。只听风中两声轻微的“噗噗”,亚双义向他的脚踝射了两枪,雪地被迸射的血染红,布朗德再次狠狠地摔在地上。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迫不及待地将这些红莲掩埋在层层雪白之中。

东洋人没有再开枪,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枪声已经惊动守在山下的警察。他后退两步,一把拽住班吉克斯,将他推进那间木质小屋。

 

“你不要命了吗?”亚双义大声喊道,“这也太危险了!”

外面的风雪还没停,两人一身的雪,班吉克斯头发、肩膀、膝盖全都是冰,非常狼狈。亚双义更是穿得单薄,在室内待了一会,他黑发上的雪开始融化,一缕缕地贴在脸上。

“不用管他?”

说完后,班吉克斯身体晃了晃,手握着门边,勉强维持站姿。亚双义点了一根火柴扔进火炉中,可是火炉里的木头已经受潮,无法起火。亚双义用力搓了搓手,将班吉克斯的斗篷脱下,看到他的手套染红了大半。

“这是你的地盘,你也知道没有了狼,布朗德在风雪中没法走远。再过一会儿,苏格兰场就赶到了。”亚双义语气冰冷,“如果他熬不过去,那是他罪有应得。”

“……”

猎鹿小屋里什么都有,唯独缺了一丝温暖。亚双义将屋子翻得乱七八糟,终于找到尘封在柜子中的医药用品。他有些急躁地将班吉克斯的袖子剪开,轻轻撕开紧贴在出血处的布块。班吉克斯呼吸加重,冷汗浸透了脊背,又起了阵阵鸡皮。他的手臂修长结实,大臂上有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微微撕裂的齿洞在涔涔流血。

东洋人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

“你应该等我一起来。”他咬牙道,“万一我来不及呢?”

“……我不敢赌。万一马戏团里真的有炸弹呢?这种情况不能出现‘万一’,我……伦敦需要你的力量。”班吉克斯说话很轻,“他的狗……那只动物应该从小就在马戏团长大,听得懂一般对狗的训话,这项技能为我争取了抗衡的时间。”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你做得很好。”

亚双义握住那条流血的手臂,皱着眉头看着布满灰尘的绷带。他将自己的外衣披在班吉克斯的肩膀上,拿着绷带甩了甩,用力拍掉上面那层灰尘,又抬头看看那线灰白的嘴唇,严肃地说:“这脏绷带只能止血,我们现在马上回去处理伤口。”

“没关系。”

亚双义抽出自己的皮带,绑住班吉克斯的大臂上方,将绷带一层层卷上去。按在手臂内侧时,即使隔着皮质手套,他依然感觉到异样的温度。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怒火骤然升起,亚双义弯腰往班吉克斯腰间一摸,将他的配枪握在手上。

“被穷凶极恶的‘武器’咬住时,你依然没有掏枪,”亚双义咬着后槽牙说,“是不是就算被他用刀划破喉咙,你也依然要保持那份‘正义’?”

“……”

班吉克斯靠坐在木质的墙角,虚弱地闭上了双眼。

外面的风在发出呜呜怒吼,追逐着左右躲闪的雪花在山与树中穿过,隐约还夹杂着不知道是人还是野兽的叫声。亚双义手一扬,将斗篷重新盖回到班吉克斯身上,在他身边曲腿坐下。

他也觉得冷,冷得手脚麻木,只有贴在贵族身边才能感觉到一点温度。

“那六年来,”亚双义淡淡地开口,“父亲给我的信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那位克里姆特·班吉克斯卿。”

在呼啸的风雪中,两个人肩并肩,用平和的语气,向对方展示其实早已结疤的伤痕。

“他与克里姆特卿志趣相投,观念相近……与我父亲交好的人,绝对不会做出歧视残疾人的行为,”亚双义将湿透的、沾了血的手套摘下来,盯着自己的指尖,“布朗德不过是被自卑和扭曲的情绪压垮了而已。”

“他是一个洁白无瑕的人,”班吉克斯慢慢地说着,“为了伦敦的安稳,他愿意付出一切……相信Mr.亚双义也是这么想的。”

你也要为之付出一切吗?

风似乎减弱了些。亚双义站起来,伸出手,轻轻触碰贵族湿透的发,只碰了碰,却仍是不够。高大的男子仰着头闭上眼,将灼热的额头与浅淡的伤疤全部展露在他面前。亚双义觉得心脏怦怦跳着,心里是抑制不住的、莫名的冲动。他眼前的人脸容是绷紧的、忧愁的,仿佛在忧虑着夏天的姗姗来迟,又时时担心冬天的突然而至。*他似乎永远都在为别人担心,为他人着想,丝毫不在意自己深陷泥沼。他与眼前之人在不同的时空踏进同一片迷雾,走到了一起,又被迫分离。他想到很多很多,包括御琴羽教授弯起的眼睛、成步堂轻飘飘的笔迹、刀鞘内断裂的刀刃、勇盟大学旁边的牛锅翻滚的气泡、屋里小池上停留的蜻蜓,浮光掠影间,他回过头来,发现那个高大的男子仍在原地。一边想着,亚双义忍不住将额头贴向了他,而这种行为完全是无意识的。

他睁开眼睛,视线撞进那片浅蓝的湖泊里。

亚双义双唇微启,想说的话却被外面女孩欣喜的呼唤打断:

“——班吉克斯检事!亚双义检事!雪停了!我来接你们啦!”

 

||| 39 远航的渡轮

 

伦敦已有月余没有见过阳光。

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是晴朗的蓝色,橙色的阳光照过清透的白云,让光显得比雪更冷一些。屋檐上的雪尚未融化,雪粒亮晶晶地反射着光,伦敦市民已经无法忍耐,顶着融雪时的寒冷走到屋外,享受着久违的阳光。

却依然有人宁愿留在阴暗之中。

 

班吉克斯早早来到办公室。

他其实应该休息。震惊全伦敦的连环杀人案在昨日正式开庭,由伤势初愈的巴洛克·班吉克斯担任主控官,来自东洋的亚双义一真担任副手。案件没有任何疑点,在班吉克斯检事流畅完美的立证、凶手一言不发的默认下结束,大英帝国的《死神》检事最终还是走到了阳光之下,在离开法庭大门时,有女孩为他献上一束冬日珍贵的雏菊。

 

今天是适合远行的日子。

随着一声鸣笛,渡轮归航,亚双义也将自己的行李收拾整齐。不需要再“偷渡”友人,他将白色的检事服叠好留在床头,什么都没带,行李只有小小一箱,无论他去到哪,随身携带的都只有这微不足道的牵挂。

共同相处了一年的办公室,却处处都有他的痕迹。班吉克斯坐在书桌后面,看到书桌旁边的一张矮凳,那个人明明自己拥有独立的办公室,明明在抱怨桌椅高度不适合,却依然喜欢正坐在书桌的一角,即使不说话,也能相处融洽。

归航的渡轮在今天凌晨正式启航。亚双义没有向他道别,一个人在雪天摸黑乘车离开,像他的到来一样悄无声息。

办公室的摆设一如既往,克里姆特·班吉克斯巨大的画像极具压迫感,班吉克斯站在下面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缓缓走向窗边。

太阳已经升高,外面变得更加寒冷,阳光调皮地透过窗户照在桌上,让竖放的羽毛笔看上去剔透易折。班吉克斯坐在椅子上,指尖已经冷到发麻,他将手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时光像看不见的流沙,他用力抓紧,却只令它越流越快。

他想过开口留他。

每次想起那双燃烧着的墨黑的眼,里面灼灼的火焰都几乎烧伤他的指尖,他忍不住颤了颤,将手套摘下,用力握紧拳头。

亚双义会追寻他想要的生活,他会成为他的国家之中最强大的检事,他不需要留在这片陌生的、伤害过他的土地上,他与他的故乡之间不只是赋予肤色与发色的关系,他的根就在那里。

班吉克斯抽出桌上的拆信刀,在书桌底划下最后一笔。

如果他开口,亚双义会不会留下?

不,这个答案本身就没有意义。

39天,39笔,一日又一日,他在没有人能发现的地方进行着一次无意义的倒数。

他的指尖碰到那抹划痕。

蔚蓝色的眼睛突然睁大。

在整齐的竖痕中间,他摸到了一条深刻的、贯穿了所有竖纹的刻痕。刻下这道痕迹的人腕力惊人,刀痕笔直,入木三分。

外面一阵风吹过,对抗了整个暴雪之月的窗户突然被吹开了,冰冷的风带着和煦的阳光撞了进来,办公室内一片明亮,对流的冲击让没有合上的门发出吱呀一声。

班吉克斯转过头去,却被门外的光迷了眼。

风吹进他的眼睛,蔚蓝的湖泊藏不住汹涌的浪,几乎要溢出眼眶。

 

 

Fin.

 

*转引自中世纪罗马法律《十二铜表法》第四表第四条

*转引自电影《海上钢琴师》

*李当岐编著《西洋服装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 第131页

*资料出自科普书籍《跨越时代的钢笔》

*出自小笠原清信《弓道》

*出自小说《今夜有暴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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